【南阳·文苑】田中禾 | 落叶溪(小说) 二

花表婶我以为花表婶是因为她穿得漂亮,才叫“花”,但根本不是那意思。母亲说:“花,是小。”我说:“那就小呗,何必……”母亲说:“小,像是小老婆,小姨太太,在咱这儿不兴叫。”后来听郑州人把小叔叫老叔,花婶叫老婶,才知道还是这地方人精明,这般避开小字讳的。他们的道理是,最小的儿子都是夫妇老了才生的,叫老生子。因此,小哥叫老哥,小叔叫老叔,小婶叫老婶。这当然比我们那儿无端地改小为花要合情理多了。鹏举是崔外爷的独子,却是我家堂表叔中最小的,所以,我们要称他的妻子为花表婶,有时简化为花婶或表婶。我喜欢看花表婶织布。她家的堂屋很宽敞,迎门摆着方桌,条几,两把高背椅子。条几上摆着白瓷花牦筒和穿衣镜。当然也供天爷,两旁是八仙过海的条屏字画。花表婶过门后才架起织布机,那是她的陪嫁品。我觉得织布机很复杂,许多木板木条交织组合,简直看不懂,纳闷木匠是怎样把它装起来的。表婶坐在横板上,蹬着踏板,双手掷梭,咔哒、咔哒,梭子在一排细线中穿过,布便从一端织出来。表婶的身子随着每一声咔哒前后晃动,发髻摇摆,合着织机的节奏,生动而优美。我也喜欢表婶养的狸猫。每次到她家去,总要先找猫。而它又总是在表婶的花被上勾着头睡觉。嘴插在尾巴上,身子弯成圆圆的一团,耳朵和胡须非常警觉地竖着。表婶把它抓起时,它就拓开身子,拉开后腿,一边抬抓一边打呵欠,使劲张开大嘴,上下唇几乎拉成直线,让人清清楚楚看见它的白牙和血红的上颚,舌头像蛇芯一样伸出来,哈出一股热气。这时候,花表婶就像孩子一样笑了,又像母亲一样亲昵地望着它说:“哎呀哈,乖乖,瞧你这懒样!”我猜想,花表婶同猫在一起心里定然非常舒畅陶醉。
有时候母亲就住表婶家,表婶显得特别快活。一边帮我脱衣服,一边抚摸我的肩膀、脊背、屁股,“林林的屁股蛋真光!”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,表婶就妩媚地嗔怪说:“不害臊!”我索性赤条条地在床上蹦跳,跑两个来回,直到表婶摁着我,紧紧搂着,把我塞进被窝,揽在腋下。那时候,我能感觉到表婶温热丰满而又坚韧的身子,隔着薄薄的衬衣,惬意地贴着我。母亲就同她喁喁说起各种琐碎的话题,直到我在表婶怀里睡熟。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有那么多话说,早晨总是一醒来就听到她们在说话。但她们从不提起鹏举表叔,也不像伯母婶娘们那样拿男女之间的事开玩笑。她们常说陈年旧闻,说芝麻、绿豆,说棉花、纺车,说叟刘的祖师庙会和朝武当金顶的故事。在鹏举同花表婶离婚时,她的宅院特别热闹,街坊邻居三亲六眷都来看她,高一声低一声叱骂鹏举,劝慰表婶。表婶自己倒很少说话,默默点头,默默流泪。母亲陪她去接受判决书,那位头发像男人一样、身穿灰制服的女干部问:“崔刘氏,这是离婚证,还有什么要求么?”花表婶说:“我不同意。”那女人笑了,说:“别说这些了。”花表婶说:“我没错。”那女人笑得更厉害,“你瞧你这思想。……”母亲说:“凭什么只兴男人同女人离?”女干部说:“也兴女人同男人离。”“他也没养活你一天,没走过你家亲戚。如今不是男女平等吗?你同他离,你——休了他!”花表婶说:“那行吗?”女干部说:“行。”花表婶就说:“那我就——”他最后还是没把话说到头,结巴半天才说:“暂且这么办。只要他改过,我再等他两年。”这样,表婶就捏着离婚证回家。她在户口册子上的名字仍然是崔刘氏,一直到娘家来人把房子扒回七里河,才叫刘二妮。
花表婶到我家来时,椿花已经落尽,扁豆绿溶溶地爬上了大门,房梁上的燕子正在衔泥垒窝,每天都能听到呢呢喃喃的声音。听到院门响,母亲凝神朝门口张望,看到一个矮矮的老女人正跨进院来。她步履艰难地颠动着一对尖足,脸上堆出一团笑纹,望着母亲,望着站在母亲身后的我。“二姐——”她说。由于几天前鹏举来过,母亲虽然迟疑片刻,却还是认出了她。“哦唷唷——”母亲说,“你看,你看!”“这是林吧?”“是林。”母亲一边点头一边将沛沛推到面前,“这是林林的儿子。”“哎呀,你看,人怎么会不老呢?”“你今年——”“四十三岁,二姐,老了。”她张开嘴,让母亲看她脱落的牙齿,“比鹏举大两岁。”她说,那时媒人说“女大两,抱金掌,很吉利,可并不是那么回事儿。”“现在总算……”母亲说。“现在总算……表婶脸上展漾开一个自满自足的笑,十八年,怎么过来的?”“那个兔儿子,该受的报应都受了。”“我在武当金顶许过愿。”她说。“那时候还年轻。”“我知道。”母亲说,“你以为我没听见?你插头炷香的时候说,让汽车火车轧死他,轧他三截。第二炷香你说,他改了也不行。第三炷香说,真改了,就算了。”“太年轻,太年轻了!”表婶说,“怎不真地轧死他?只让他坏了一条腿。”“那怪不得你。”“祖师爷面前不该说轻狂话。在金顶上能随便说么?”表婶愈加歉疚不安,“报应我了,罪孽呀——”“你看你这个人!我早说,早说……”母亲气愤地说。“他也不全是为那女人。那女人是要生,可我也两腿浮肿,像两只瓠瓜。你没见那样子,脸都起明发亮。……我只是没想到,我说鹏举啊鹏举,能有一把玉米面就好了。一辈子他听过我的话么?谁知这就听了一次。他还有两个孩子呀,孩子也饿得翻来覆去睡不着。”“算了,都过去了。”母亲打断她。“回来时他还说‘没事,没事’还给东屋、西屋各担了一担水,一躺下就不行了。……还说‘没事,没事’,你不知道二姐,真气死人了,孩子脾气呀,没办法他。拄个棍子还在院里跟我吵架,咋不轧死他呢,只让他坏了一条腿。”“你呀你呀!……”母亲说。她们就开始说庄稼收成,说邻居,邻居的孩子,说近亲、远亲或是旧相识。“哎呀,你看看,晌午了,我得走了。”母亲说:“你看,都晌午了。”这时候,才看见花表婶手边还有一个蓝土布帕子小包。提溜起来,放在小桌上,慢慢解开,是粗纸包的一包砂糖。“没什么给你捎。”她嘟嘟囔囔说。“哎呀,你看你!”母亲嚷。她抖着帕子,走着,站着,说着。“麦还不熟。他想,闲着也是闲着。……”“我给林林说过了,说过了。”母亲说。“林林不是跟运管站的人熟吗……”“这几天没货,你没看林林的车子也闲着,没出门。”“可不是,也不要让他为难。”她走着,走到门边,又站下,“其实鹏举的腿……拉车子走百十里的没啥事。”“是啊,是啊,我看也是。”母亲说。“林林,我走了。”表婶说,“我等你个信儿。”“你走啊表婶——”我说。风把她头上披的棕色头巾掀起,露出夹杂着灰白的头发。她很瘦,但比年轻时更健壮似的,神情也很爽朗。宽大的裤腿扎着带子,把一双脚衬得更加伶仃。她摇着那双伶仃的小脚轻快地走出巷子,走进一片嘈杂的市声中去。我一直没有信儿捎给她,她也一直没来。麦子黄了,然后秋庄稼蹿起来,盖绿大地。
【作者简介】田中禾,原名张其华。当代著名作家。河南省南阳市唐河县人。1941年生。历任河南省文联副主席、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,第五、六届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。现为河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。出版有长诗《仙丹花》,长篇小说《匪首》、《父亲和她们》、《十七岁》,中短篇小说集《月亮走我也走》、《印象》、《轰炸》、《落叶溪》、《田中禾小说自选集》、《故园一棵树》,散文随笔集《在自己心中迷失》等。曾获全国第八届短篇小说奖、第四届上海文学奖、《天津文学》奖、《莽原》文学奖、《奔流》文学奖、《山西文学》奖、《世界文学》征文奖及第一、二、三届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等多种奖项。部分作品以英、日、阿拉伯语译介国外。田中禾以思想深邃、形式创新、文笔优雅著称。作品多以故乡为背景,个人情感为题材。浓郁的乡土气息、丰厚的地域文化,人性的关怀,优美的文笔,诗意的氛围,形式上的开放、创新,构成了田中禾的艺术特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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