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篇小说《我的葬礼》|吴尚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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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死了,也许你会很奇怪,死了的人怎么还会说话呢?但我确实死了,我死于一场车祸。医生摘掉呼吸机,说,这个小伙子的心脏停止了跳动,他的生命终止在今天凌晨四点三十分零五秒。于是,我就由伤者变成死者。医生除掉白大褂,把粘满血迹的皮手套丢在护士端来的托盘里。医生本来有约会,约了一个会吹口哨的女教师吃夜宵。医生知道,这个女教师喜欢坐在热闹的街市,众目睽睽之下,大嚼特嚼牛鞭一类的玩意。她响亮的口哨,表明她对不期的邀请非常随便,这意味她容易上手,也容易甩掉。医生职业的敏锐感觉口哨传递的艳遇,像一个成功的手术。上床的故事就简单多了,医生很能喝酒,酒精只会使医生更强大,更无坚不摧。可惜,时间不会为谁上第二道菜。院长的电话咆哮着,命令医生放下心头的鲜花,拿起手术刀,他不能不遗憾。尽管我妻子塞了厚厚的红包,医生还是在心里咒骂着,不能去吃夜宵,要钱有什么用?那头待宰羔羊或母狼,不知爬上谁的床,打呼噜了呢。急救间所有人和设备都动弹起来,只我一动不动。我已经不是人,而是一具冰凉的尸体,一具还在思索着、紧张着的尸体。我一直不认同,人被宣告死亡在于心脏停跳。大脑还没死呢,你们急什么?那么多人,在世上昧良心活着,谁又宣告他们死了呢?我还有思想,我要为自己活着,哪怕片刻,我也不想丝毫放弃。活多好啊。特别是在死亡边缘活着,像一场只有一个游戏者的游戏,永远不会玩完。我没完,剩下的事像做梦。我被从太平间偷出。我没想到自己死了倒变成一件贵重东西,可以被偷走。我的身体被偷走,那以前如痴如醉要我身体的女人,和我相互偷身体的女人,是不是做贼呢?那些女人现在又在哪儿呢?在自己家的洗手间还是在男人的身体上?我离开太平间时是凌晨六点,围绕我忙碌的人们,十分疲惫,他们活着,但十分疲惫,甚至他们会认为还是死了的好,一了百了,什么也不用管,只躺着,也不必说话,不必为这为那烦恼。他们本来各有各自的事,搓麻将,玩女人,泡茶馆,但因我短命,他们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事赶来,对我深表同情与悲哀。他们甚至羡慕那位扔下手套走人的医生,医生至少可以回家,回到黄脸婆那热乎乎的被筒,放肆地睡一个回笼觉,不用怕黄脸婆,突然醒来问他,怎么这么早起床。不用再把快要脱掉的衣服又重新穿上,讪讪地掩饰着出门,到街上吹北风。谁愿遇上这样倒霉的事呢?换我也不愿意。我实在想站起来说,累你们了,深更半夜陪我,太难为情,早点回家吧,要不,随便去哪个摊子,一起喝酒去。但我实在站不起来,即使能够,我也怕吓到他们。这样下去,我会欠不少人情,但又有什么办法呢?人生一世,不就是欠着拖着累着过完的吗?我不过是提前了些,让关心我的人们受不了。书上说运动最快的瞬间是静止,但生活毕竟不是物理。人有人的道理,我懂得。我只能委屈地闭着眼睛看他们帮助我,抬手抬脚,手忙脚乱地往家里奔。太平间管事的,我妻子用钱打点过了,正呆在房间里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大声咳嗽,催促我们快点。天很快就要大亮了。我也活了三十来个年头,在单位也有一官半职,至少勉强算个人物,即使是少亡鬼,追悼会还是要开的。这个不用说我也知道。人死是否轰轰烈烈,在农村,看家底厚实不厚实,经不经得起排场,道场法事、乐队锣鼓都可显摆。死要面子的人家,欠帐也要弄个心安理得。在城里,就要看死个什么人物了。上副科级,组织部要送花圈的。上正科级,组织部长要致悼词。再往上,就该给你整一面党旗。我只能将就算副科级,我申请调级的报告还压在局长的抽屉里。单位的几个领导合议了下,再加个因公死亡吧,算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。这样整下来,我估计追悼会还是有些档次的。说来惭愧,我的意外实在和公家搭不上界。但凭我不多的领导经验,我知道,人死灯灭,活人犯不着和死人争,所以会宽限。谁愿和死人过不去?活着时争名夺利,死了万事皆休。哪个单位不一年两年死一两个人呢?交通发达,车祸越多。干部越年轻化,死亡也会跟着年轻,三长两短,可不会顾及是否到年龄。就拿我所知,有个年轻的所长,钓鱼时触电死了,掉到池塘里,一边耳朵喂了鱼。念悼词时说,到乡下访贫问苦,指导农民致富,不幸罹难。参加追悼会的都清楚怎么回事,瞧着孤儿寡母的泪人儿,谁又忍心说破?死者在前一晚说打牌去了,彻夜未归,勾搭上一个贩成衣的妹子,通宵消魂,第二天回家背了根钓竿。这根要命的钓竿,硬邦邦的,手感很好。贩成衣的妹子帮挑选的,她说,你用这根,大号的,结实。他对在鱼塘边大口吸烟的同伙说,瞧我这玩意,妹子说手感很好。果然,他说有就有,简直神了,钓了很多鱼,看得同伙直干瞪眼,看得请钓的主直在心里叫苦。他说,你们别介,那是我命好。说完,一甩钓竿,挂上高压线,哧哧几下,就把人给烧黑,就像庙里插着的香柱子,头顶冒烟。葬礼是缓慢的,时间仿佛凝固,变得粘稠。刚贴在临北风墙上的讣告,流着热乎乎的米汤,像一张拉稀的豁嘴。我被风水先生算计成犯双煞,又叫犯重霜,在不恰当的时间做了不合时宜的事,我变成犯冲的人。超度我的亡魂消耗的时间就得长,一个礼拜这么长。我死在星期二,入棺星期五,发殡星期六。这些天,同事可以不上班,也不用躲哪家去打牌。打牌是守灵节目,风俗就是这样,不管活人还是死人都要热闹,害怕寂寞。得讲人气,讲排场,讲好说好散。烟不用花钱买,一桌一包管抽。煤炉子也不用烧自己的,大盆大盆的炭火,和堆码着烧起来的煤坯子,旺得很。星期五晚上,道场法事,加电子乐队,做晚会安排的。那时,如果你有兴致,来亮上一嗓子,叫上两声好。治丧委员会这一摊子,可有得忙活,茶水班,礼仪班,厨房班各司其职,随灵堂扎起来,临时锅灶搭起来,哀乐晃晃悠悠响起来,人来人往动起来,我的事就这样成了。当然,唯一的前提就是我不能动。我的工作,就是躺在那里,像一具尸体。我有足够的时间,安静想想自己的问题。在锣鼓喧天的昼夜里,大隐隐于市,然后小隐隐于野。什么事拿到我这里来,都将一笔给勾销了。我们单位,一个正科级架子。以前的副局长和局长,相互图谋,一窝子往死里斗,乌烟瘴气,两败俱伤,都丢了乌纱帽,他们的政治生命,就在没有硝烟的枪林弹雨中给毙了。我以前在他们的肉体面前,哼啊哈的恭恭敬敬,多么不值,不都长着两寸半的玩意么?我自己呢?想做自己,不附着别的颜色,却是一件到死也不能实现的事。我死了,我死的身份是被勉强拔高了的,于我没任何意义的身份。我被涂抹令自己十分不快的色彩,到死也是因公,也就是说,死也得服从安排,符合活着的人们的想法。我甚至不能为自己好好死上一次。想到这些,我对自己活着的渺小,死去的虚荣,感到双重疲倦。生死不由人,我还有什么可以说呢?我记不清自己参加多少次葬礼了。死亡像树叶子突然打头,没任何预兆。我一个朋友,和他未婚妻,参加亲戚的葬礼,人多热闹,没地方睡觉,在牌场上结识了一个司机,约好第二天送完葬同车回去。司机赢了不少钱,我朋友的未婚妻又长得好看,司机心情大好,“沙漠王子”的越野车风驰电掣,意识渐渐迷茫时, “沙漠王子”在国道上空旋转,像抛向虚空的骆驼,重重砸向一个加油站。我朋友的未婚妻,像一株灿烂桃花,瞬间颓靡。旁边饭店里,正举行一场喜宴。她的葬礼是在一个小山村举行的。夜深,我们摸黑走在田畴,稀疏灯火,像天堂降下的使者。清晨,有人挖墓坑,泥土新鲜地敞开,等再一次愈合。山塘漂着她的鞋子,一双新的黑色布鞋,浸在水里,空虚的鞋,浓缩了长路,止歇水面,充满错误。我躺在新扎的灵堂,也就是单位的水泥坪尽头,被心照不宣地用做经常治丧的地方。北风把地坪打扫得干干净净。灯光以外的地方,黑洞洞的。我的身边,是不能离人的。我妻子枯坐在那,连眼泪也不知道流,痴傻傻愣着,身上偎着我的棉大衣,缩在躺椅里,庞大臃肿。她的几个好友,不住叹气,好好一个人,生龙活虎,就这样没了。我妻子的声音嘶哑,重复着说,看呐,看呐,像睡了一样。看呐,看呐,你相信吗?我难以置信地躺在那里,感觉寒冷,如果日历可以往回翻一天,可以轻轻将死亡的事实抹去,我还是平常地活着,走过这水泥坪,把北风随手关在家门外。我要让电视自己唱着,我不看它,而是躲在温柔的沙发里,给一个个朋友打电话,哪怕只问候一声,哪怕只听一听嘟嘟的忙音,也好。那么多的朋友,有远方的,有身边的,他们在世界的角落里,怀着心事,我的问候抵达时,他们会感到温暖。在北风吹着的黑夜,温暖是必要的。现在,他们已进入梦乡,在他们的记忆里,我肯定也一样活着,想到我时,心里还会骂,这小子,干什么去了,久无音讯。说不定还会打个电话来。我的哥们,从街道深处的网吧动身,我死去的消息,使他们慌忙放下手中的方便面,停止网路游戏,面色凝重,一言不发地朝我家走去。我们经常在一起上网吧熬夜,和不知名姓的妹妹聊天。我们在街道上拉长身形,沿路灯捉摸姑娘们的行踪,搂肩膀狂笑一阵,笑出眼泪来。酒瓶子在街道上空,划出抛物线,像极端厌倦了的翅膀。现在,他们像一支伤亡惨重的队伍,缓缓拖曳,因我的消失,郁郁寡欢。他们迫切需要亲眼看到我,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,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。我在他们默默的潜行里成为灾难的象征,成为青春悖妄的证据。人生无常,去日苦多。我渴望加入他们,阻止他们。我多希望像往常一样,在他们的身后,嗨上一声,他们就会像河流在街心驻足,等我融进,希望一样完整。他们,我的哥们,保持可以接受的距离,静静伺立我旁边。他们相互搭肩,无助中相互安慰着。我妻子把我搭脸的手帕移开,又重复着喃喃着问他们相信吗?他们默不做声,拼命吸手中颤抖的烟卷。烟雾弥漫,又苦又香,笼罩一切。我喜欢闻,那是男人的滋味。他们没想到,应该塞根点燃的烟,在我嘴里。我嘴巴张大,像含一尾金鱼,翕动着。无疑,我在他们的眼中,变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。我躺在那里,无声无息。身外的世界是这样冰凉,他们甚至不敢摸摸自己的鼻尖。他们狠狠地踩灭烟头,发白的地面上,扭动一道道乌黑的丑陋的痕迹,熄灭的痕迹。他们把手塞裤兜里,给自己取暖。他们能说什么呢?没什么好说的。时间仿佛冻住,他们不得不在地上跺脚,离开我,四处走动,从黑暗走向光,又从光走向黑暗。晚会开始。道士和和尚,饶有兴致地放下手中的招幡、响器,把皱巴巴的袍子脱了,露出西装夹克,坐在条凳上看表演。好戏连台,唱完花鼓戏,又接摇滚乐,喧嚣和狼藉,一地瓜子皮、烟头,人头攒动,在我的葬礼上,呈现浮世绘光景。整台晚会,我只喜欢一个陌生女歌手唱的,很用情,是对离人的送别。“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间,不知天上宫阙,今夕是何年。”最后,一个哭灵的女人,特意穿了白棉袄,跪在我的灵前,一块麻袋上,膝头前摊开一本书,一句接一句哭念。她嗓子忒亮,一转三叹,带着哭嚎。她捏着手帕,鼻涕眼泪,一把接一把,俊俏的脸上淌开脂粉河。于是,心里憋闷着苦着的人,放开泪腺,隐约的抽泣不断涌来,弄得不知道是谁的眼泪在飞。我这个令所有人感动的人,却麻木着,一滴泪也没。厨房热气蒸腾,端盘子的穿来穿去,摆放一次性筷子和租借的碗碟。照例上啤酒白酒,丢一包香烟。人们被风吹过来的香气吸引,陆续围成一桌桌。都知道出的什么菜,传统老八道,酥丸砣子,笋子,烂肉面子,白切肉等,都我喜欢吃的。我的饭菜早已端上灵堂,被蒙上了一层老道士烧掉的纸钱符咒灰,看了就反胃。好在没影响客人们的食欲,照例吆五喝六,人声鼎沸。随着一个赌喝掉半瓶子白酒的中年人轰然倒地,被救护车送往医院。我的周围就迅疾开起赌场。雀跃的惊呼声在麻将子粒中蹦跶。我的哥们,为了不犯瞌睡,也架起一桌。他们打得很安静,像怕吵醒我。出殡的早晨,我已变成一把骨灰,安放在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里。我女儿和同龄的伙伴玩闹,她那么小,以为她爸爸只是睡着了。我的葬礼,不过是一场过于庞大的游戏,必须大人们共同参与。等我已藏进了小盒子,她又坚信,爸爸是去出差了。以前也经常出差的,还会带给她鲜艳的水果和心爱的玩具。她对麻衣孝帽兴趣盎然,神气地在伙伴们中间炫耀。我妻子不能远送,按照规矩,她只能站在单位门口,目送着队伍。硝烟弥漫,呛得人睁不开眼睛,结束葬礼的鞭炮声不绝于耳。我突然想起,在办公室抽屉里,还藏着情人写给我的信件,这都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啊。

“双重疲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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